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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失而覆得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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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累了,你也去歇息吧!”天帝闔上雙目,松開了她的手。

她卻沒有立刻離開,而是保持著跪坐的姿態,久久守在錦榻旁,看著他平穩深沈的呼吸,淚落無聲。

“對不起,可我必須這樣做……”她指尖凝光,輕輕點在天帝眉心。沁涼的內息汩汩滲入,他的仙印再度明亮起來。

獨角獸的嘶鳴仿佛劃過了頭頂,時候到了,她將右手手指埋入左手掌心,徐徐呵氣,待手指的麻木消退、回覆溫暖,才勉力起身,退出殿外。

門,掩上了。天帝的雙目,睜開了。

林芝覺得心跳很快,右眼皮也在顫抖,撫胸定氣,吐納寧神,再啟眼簾,紅焰如燃。

她還是第一次欺瞞魔尊,要救的還是他痛恨的死敵。她猶豫了好幾天,終究下定了決心。她無法任他慢慢中毒衰亡,當然,她也知道自己法力低微,並不能將他治愈,可若不盡力一試,她斷然不會安心。

一抹流雲遮住明月,朦朧的月光下,紅色的幻影疾馳而過,經過淩雲臺時有一瞬的遲疑,又立即加速,繼續西行。

遙花臺的最後一片樹葉也落了。巨大的櫻樹,只餘淩厲猙獰的骨架,強撐起巨大的陰影,卻畫出了支離破碎的紋路。琴桌之上,仍是名琴一張、香鼎一枚、玉盞一個,可琴弦上的手指,卻保持著一厘的距離,始終沒有撥動。

本能一般,他知道這是屬於他的琴、他的桌、他的宮院,可指尖卻再也憶不起曾經那般熟練的動作,只能僵僵地支楞著,任憑風帶著時間一起溜走。

“魔尊,我來了!”林芝的聲音微微顫抖,氣息急促,面色異常紅潤。

“何必如此著急?”他籠起雙手,瞥了她一眼,忽然對上了她血紅的眼眸,不禁大吃一驚,立眉瞪目,低聲責問:“怎麽擅自解封,現了妖形?!”

上次鬥殺圭木仙時,他已昏迷不醒,林芝將他送入涵通洞、抵達通衢、交給心腹下屬,只說已經妥善處理,未留後患。他略略打聽,得知圭木仙隱遁,細細推算感應,確認他已亡故。可對林芝,終究不甚放心。

那個孩子,從來不喜殺戮,尤其不殺無辜,所以這些年來遣她去做的也多是斬妖除魔之事,至多誅滅惡人。如今她不得已殺了一位上仙,心中自是難過自責。

所以明知冒險,他仍帶傷來見。妖的形態只怕難以掩飾,而人的模樣就容易得多了。

或許正因傷損未愈,清俊中多了幾分虛疲,依稀有了潮崖王的神色,素雪才會又走近了些,想再看清楚一點。

“誰?!”他的聲音陡變,目光如炬,瞳仁似火,眉鋒甚劍,鬢若刀裁,狂發飛散,利爪屈伸,獰厲可怖。

然而他並未轉向回廊,而是擡頭望月。

烏雲散盡,神影重重。金剛怒目的日神、金神、火神以及眾多兵將圍繞著面若平湖的天帝,連呼吸聲都如悶雷一般帶來沈重的壓迫感。

“君上!都是我的錯,求您放了他吧!”林芝的模樣是女妖,可聲音仍是那般婉轉柔和,只是多了幾分淒楚。

“林芝,念你受妖魔脅迫,本君不會苛責於你。退下!”

林芝遙望著雲端高高在上的天帝。那似曾相識的威嚴睿智神色,令她語塞氣凝,仿佛被他仁慈又銳利的目光定住了一般,跪坐在地,埋首垂淚,再無一言。

“閑言少敘,出招吧!”魔尊劍眉一挑,冷笑一聲。既然落入重圍,又何須再婆婆媽媽?成王敗寇,我用不著女人的庇護,更受不得神祇的憐憫!

話音未落,他頓地一縱,利爪推出,直逼天帝……

冷淡的日光斜睨過遙花臺,照見一片狼藉。

斷裂的櫻樹在寒風中發出絕望的**,琴徽的碎片反射著虛弱的日光,忽然被風一翻,就失落在枯草叢中。

素雪輕輕將它拾起,淒美一笑,不知是該慶幸他並未看見這殘破景象,還是該傷悲要再度與他分離。

“雪兒,莫要傷心,為父……立即重修此處……”天帝雙手搭在她肩頭,將她罩進堅實又溫暖的懷抱中。他大喜過望,一夜之間,兩個最愛的女兒失而覆得。不管她們做過什麽、變成什麽,都不要緊,只要她們重新回到他的身邊,一切的麻煩和非議都可以平息和忽視!

“義父,這樣就好,不必費心了……”她轉過頭,用凝淚的冰藍眼眸看著他。除了細微的皺紋、深陷的眼眶和倍長的胡須,他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,只是那時他總是抱她坐在膝頭,笑著給她講傳奇故事,抑或從背後環過她的肩膀,輕輕握住她的小手,和她一同畫下天後端麗的容顏。

“爹爹,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”她撲到他懷中,緊緊抓著他的前襟,淚如泉湧。

四千餘年時光流轉,這個擁抱,他們都等的太久太久了。

“為父知道,雪兒長大了,有了自己的選擇……如果可以,我會成全你們……”他的心一陣陣抽痛,遍尋腦海找不出更加柔和的言語,只得哽咽了。

“我知道……知道他成了魔……也知道他真的是我王叔……”她更加泣不成聲,“他是為了我才變成這樣的……只有我才能救他……我希望他平安幸福……”她仰起頭,直直看向天帝,“您明白嗎?我必須救他……”

天帝的淚落在她蒼白的面頰上,是滾燙的,仿佛要將這沈甸甸的溫暖和力量度給她一般。

“孩子,你這樣待他,他卻毫無知覺,真的值得嗎?!”恍然一瞬,他想起了另一個眼眸冰藍、神情堅定的女子,他也問過她相同的問題,她也是這般決然頷首,然後……

“不行!”

這次絕對不行!

當年的悲劇,由他一手造成。他只想讓妖女離開長兄,使他重獲健康、重拾威儀。可事情的發展卻脫離了他的控制也違背了他的初衷。夜靜之時,他曾多少次對著密室中他們的靈位懺悔哭泣,卻於事無補。

這一次,長兄變成了小弟、妖女換作了愛女,他不會再讓悲劇重演、看她重蹈親母的覆轍!

“雪兒,總有別的辦法,你不能選擇最殘酷的方式啊!”

“爹爹,來不及了,他已經……沒有時間了……”

素雪的淚終於流盡。天帝的淚也瞬間幹涸。

烏雲蔽日,萬籟俱寂。

風的走向變了,秋神和冬神擦肩而過,彼此神情肅穆,笑意全無。她們恰好交集在淩雲臺上,宏偉天宮盡收眼底,可富麗堂皇、雕龍畫鳳的圖景之下,蕭颯衰頹之氣潛滋暗長,積蓄醞釀,再難以掩飾。

林芝依舊保持著妖女的姿態,只是眉宇間並無淩厲殺氣,反倒淚跡斑駁,顯得淒楚柔弱。

她跪了這麽久,沐浴在天後平靜又覆雜的目光中。意料之中的嚴懲和指責並未到來,反倒被一句意料之外的話語輕輕帶過。

“囚禁月宮吧!”

與老淚縱橫的天帝不同,天後的反應異常平淡。她仿佛早就知道這個嬌俏嫵媚的宮女隱藏了一顆妖心,也知道她的眼眸本應是墨綠而非鮮紅。可她什麽都沒有說,只是若有若無地拍撫著天帝顫抖的肩膀,任由他的淚沾濕自己的華裘與肩背。

素雪歸來,她是從紫玉處得知的。而潮崖、月神墮魔,卻是素雪親口所言。

比起心疼這一切的“罪魁”天帝,她更心疼無辜的女兒和小叔。淚若耗盡,那便只剩嶙峋的堅強了。

她了解月神的秉性,知道她外表最是剛強,其實心志最是柔脆。無論何種言語都無法繞過她強烈的自尊與柔軟的良知,讓她憶起並尋回從前的自己、寬恕並接受現在的自己。

既然不能說破、既然她和天帝還有素雪都無法可解,那麽,悄悄按捺住顫抖的手指、控制住瑩潤的淚滴,她就只能孤註一擲了。

月宮,是再熟悉不過的靜謐所在。

她戒備又冷漠的目光,終於從夢中照入現實。絲毫未改,指尖敲啄在雕飾精美的廊柱,銅綠深淺印落眸間,緩緩的藥香氤氳中,她遲疑地轉身走向他。

這個人是誰?

是天宮的看守嗎?可他腳步沈重、氣息細弱、雙手綿軟,明明是個法力低微的文官。

數月以來,他仿佛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,除了桌上添置的茶杯、側院收拾的寢室,這月宮之中,並沒有她的痕跡。

無視無睹,無言無語,還不及月兔和玉蟾,自然而然地湊近她、親待她、黏著她。

一步一步,她走近了他。

“請問,你是誰?”

“我是芹芝,植藥之官。”

“為何我會覺得與你似曾相識?”

似曾相識,又何止是似曾相識呢?芹芝放下藥杵,拿起一盞桂酒,徐徐舉到面前,凝視著酒面浮動的弦月,嘴角也微微上揚。

這些年,與其說是藥仙,他倒更像是酒仙了。

真好啊,微醺的感覺。溫酒入喉,灼痛入心,恰似當年,、那一吻的暢快淋漓。她墨綠的眼眸含著濃到化不開的情意,霸道又笨拙的唇齒間就殘留著桂酒清甜的香氣。可她那時清楚自己在做什麽,與**和烈酒都沒有關系,所以就算碎了心,也無怨無悔。

此刻,面前這個小心翼翼、溫婉柔媚的女子,真的是她嗎?

她又能否想起往昔、重拾記憶呢?

或者,她到底想不想做回月神?是否現在這個樣子更舒服、更自在,所以她才抵觸著不願醒來?

芹芝猜不透她的心思。長久的隱忍已經讓他的表情平靜到麻木,看似兩不相幹地相守,他卻覺得十分滿足和欣喜,甚至以為就這樣天長地久、直到永遠便是更好選擇。

“那……我是誰?”

可是她卻做出了不一樣的抉擇。她想要知道真相,不僅是因為好奇和疑惑,而是她心底的聲音告訴她,有些事等著她完成,有些人等著她守護,有些情,等著她補償。她記得自己此刻是妖,也明白作為妖的她殺了許多妖魔、凡人甚至上仙。可是龜縮逃避並非她的本性,她血管中流動的是勇敢堅韌的熱血,如果有錯,就盡力彌補,就算無可彌補,那也必須銘記。

她問過魔尊、問過天帝、問過素雪也問過天後,沒有人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。直覺告訴她,這個人值得信賴,而且絕不會有敷衍和欺瞞。

“你曾是這嬋娟之主,天帝長女,月之女神。”

……

銀袍長靴,束發高懸,再見之時,素雪掩面而泣。

“重逢是喜事,莫要傷感。”月神口型一變,還是沒有喊出從前習慣的稱呼。

她的記憶仍是一片空白。努力回想時總覺得有層厚厚的屏障阻隔,血氣翻湧,妖心暴跳。芹芝、紫玉、素雪還有她自己都清楚,只要還是妖身,她就不可能找回從前的自己。

“沒關系,我真的不在意!”芹芝抱著她綿軟顫抖的軀體,陪她一起跪坐在寒風之中。“魔也好,妖也好,你始終是我最愛的嬙兒!”他自然地親吻她柔順的長發,她的身子條件反射似的一緊,卻只是抓住了他的袍袖,並未躲閃。

慢慢來,我們有的是時間。芹芝眼角浮現出細小的皺紋。他已經等了三千多年,仍有一半的壽數,可以等她慢慢想起從前,就算想不起來,也可以重新開始。

素雪就不同了。她知道不能再等了。

“嬙姐!”這樣叫她時,她仍是心酸得很也歡喜得很,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。若非此刻有更深更急的牽掛,她真希望喚她千遍萬遍,再陪她千年萬年。“魔尊……”

“他應該安全返回魔窟了。上次的藥我已經交給他,可看情形他是不會用的……”

她們的目光齊齊黯淡下去。

可素雪是堅定的,月神是遲疑的。

紫玉仙看看素雪又看看月神,忽然覺得很諷刺。這兩個女子,驟然顛倒了神色,他卻笑不出來。

他自己的目光中也滿是哀戚。近來天氣愈發冷了,不得不撐起紫色的屏障。這種屏障是他最先習得的仙術,那時他還是個立志做醫仙的鬼吏,多次用療治術救下臨危之人,被冥使三番五次呵斥和處罰,甚至刁難擠兌乃至幾乎殞命。可若非如此,冥神又怎會註意到他呢?年少輕狂啊,明知故犯到連冥神都默許了。直到救下的人皇露出暴虐的本性,造成更多無端的冤屈和死亡,他才幡然悔悟。至今清楚記得,冥神嘆息著拍拍他啜泣的肩膀,重重地說,孩子,萬般皆是命!

就像那時從未想到以後會成為冥界正神、執掌生死之事,他又何曾料到,有朝一日,再度運起療治屏障,居然是為了自救。他習慣了守護別人,尤其是素雪,救起自己來,反倒如此笨拙和式微。

唯有他知道孤冥反噬的滋味和後果。現在終於深切體會到潮崖王所受的痛苦和折磨。他才勉強突破第五層,而潮崖王,已經修滿十層,要承受的苦楚要強烈得多,他對素雪的感情一定也濃烈得多。

天後警告過他,不可以繼續下去,此刻退步抽身還來得及,他卻執拗地不願放棄。

比起自己的性命,他更加在意素雪的平安和幸福。

“兄長,你的氣色不是很好,請芹芝哥哥給你診一診吧。”素雪輕輕抓住他的手臂,絨睫忽閃,明目流光。

“無妨,近來冥界事務繁雜,有些勞神罷了。”他淡雅一笑,放平呼吸,遏制加速的心跳。

記得那時,素雪十分愛笑,兩枚梨渦若隱若現,嘴角飛揚起柔美的弧線。

連看一眼都如此辛苦,潮崖王竟天天與她耳鬢廝磨。難怪……

“對不起……一定是魔尊……”月神看看紫玉,又看看芹芝,最後目光落在素雪身上。

“他的行動,與我並無直接關聯……”是啊,神仙生死,不入冥冊。可魔尊鼓動凡人進擊天界,並不是每個神仙都能恰到好處地全身而退,往往是一個小仙寂滅,賠上十幾條人命,或者一位上仙發怒,百人魂飛魄散。

“兄長,外面如此混亂兇險,你一定要多加小心!”

“放心,我自會留意。”他伸出修長的手指,輕輕撫平她眉間的皺痕。紫光忽強忽弱,他知道不可久留。可凝視著她明亮的雙眸,痛得越深,越不忍離去。忽然他低下頭,在她眉心印了一枚清淺卻深情的吻。

“兄長!”素雪回過神時,暗紫長袍已融入漆黑夜幕。他只身離去,毅然決然,仿佛這一別就……

“貓兒,去陪他吧!”不待素雪說完,披雲獸就地一縱,瞬息神變,滾雷一般也沖入了蒼茫夜色。

難道它也有不好的預感嗎?素雪定定俯瞰天宮,甚至想看到天宮下的人間、人間後的冥府。她知道孤冥訣的厲害,更知道它的禁忌。可紫玉仙答應她不再修習。就在她為了月神飛身截擋的那夜,他的掌風差點傷到了他。他說他會廢棄孤冥術、解除契約、回覆鬼仙的狀態。

可是真有那麽容易和順利嗎?

她將信將疑地看向芹芝。

芹芝卻平和地沖她微微頷首。她仰頭凝望孤清月牙,忽然也感到了深深的涼意。

兄長在的地方,永遠那麽溫暖。

“其實紫玉仙對你……真的很好……”月神感到芹芝的手緊了一下,可她仍然堅持把話說完。遺失的記憶反倒讓她比芹芝更為輕松和明晰,不必顧慮也不用藏掖。既然兩情相悅,又為何非要苦守非要錯過呢?

素雪心中也十分矛盾。她思念著王君,也眷戀著紫玉。隨著時間的推移,兩段感情此消彼長,前世之戀,今生之情,都無法割舍無法抉擇。

她救月神是出於本能,救魔尊也是這樣不經思索毫無猶疑。

可那還是因為愛嗎?他是王叔,我是神妖之女,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。我和他的故事在五千多年前被一場鏖戰生生打斷。如今覆活的不再是那時的我和那時的他。我欠王叔太多,也欠了兄長太多。可要償還,我必須為他而死、為他而生。這是無計可解的難題、無法兩全的命運!

“回去吧!”她搖搖頭,勉強笑笑,沖他們擺擺手。

“素雪!”月神輕輕喚了一聲,“我希望你能幸福快樂!”她是忘了許多事情,可情意卻不是時光和法術能夠磨滅的。

夜是冷的,心是暖的。第一場雪,悄然降下。

☆、18

天界一片銀裝素裹,人界則是血流成河。

紫玉最近格外忙碌,他的冥府已經被各路亡魂擠滿,生死策也成本成本勾銷,讓他無心修煉也無暇休沐,許久沒去天庭了。

罹燼閣中燭光搖曳,他凝視著跳動的火光,和燭臺上相應的名號,冷靜執筆,逐一記錄。他不在乎別人的死活,只要最高處的五支度華燭明亮穩定,就算其他的全部熄滅,又有什麽關系呢?

許是念著遙花臺那夜他的手下留情,魔尊並未進攻冥府,而是將矛頭直指天界,憑借凡人的力量,逐一絞殺散落人間的散仙小仙。通衢崩塌,除了魔尊和幾十個妖王魔頭,其餘下屬無法飛躍九層天到達涵通洞口,所以天界暫時還是安全的。

紫玉合上厚厚的神仙名冊,冷笑了一聲,霍然轉身離開了罹燼閣。他將名冊放在正殿案桌一角,並不打算呈報。他嚴禁手下踏出冥府一步。自行飄來的魂魄,他們按例登冊、送入輪回,外界之事則閉目塞聽、毫不理會。如今冥府爆滿,怨聲震天,紫玉知道時候到了,於是升堂坐殿,招來一眾冤魂和一眾下屬。

“人界浩劫,生靈塗炭,本神也深感哀痛……”他神色沈郁,姿容威儀,款款啟語,逐漸蓋過殿內喧嘩。

“可天帝不僅擱置奏報,還呵斥本神小題大做,夜夜笙歌,流連美色……”掃視眾鬼百態,群情激奮,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,被哀嚎怒吼淹沒。

“本神法力低微,不能救度爾等,唯有破例保留記憶,送你們重入輪回。來生轉世,莫再糊塗枉死!執戟鳴戈,要為命運而戰!”他一掌擊碎側壁暗門,亡魂冤魄爭先恐後湧入幽深隧道,一個個怒目圓睜、血脈噴張。冥使鬼吏也義憤填膺,在他默許的目光中,紛紛加入了暴民的行列。

安靜了,悠悠冥府,片刻之後只剩他自己,高高立於案臺之上。哀戚悲憫的表情收懾,嘴角冷硬的弧度牽動,瞳間絳紫如墨,寒光灼灼。

明日,會有更多殺戮、更多亡魂、更多燭滅。但燭數有盡,魂轉無涯,這最後一把火,應該燒不到冬底了。

慢慢退回暗室,他吞下兩粒焦黑的丸藥,跏趺結印,強催內息,將芹芝的話拋諸腦後。

沒有時間了!他眉心的六芒星紫光黯淡,身體卻如羽葉輕浮。誰也沒有嘗試過只煉內功而放棄招式。可他並不需要雷霆萬鈞之力和破敵制勝之術,他需要的只是參透孤冥訣詭異的導引法門,以便將潮崖王的功力吸入自己體內。

還有一頁,最後一層就大功告成了!

潮崖王騙了素雪。如果真的練到圓滿境界,根本不可能克制情欲、維持本心,再多的鮮血和精魂都無法緩解噬心之痛。他早該發現的,有了如此強大的力量,誰又能阻擋他傷害他並從他手中奪取天下呢?澎崖王也好,潮崖王也罷,都只是被命運捉弄和欺騙的棄子!

孤冥訣的由來,冥神並不知曉,潮崖王也不甚清楚,只怕早在九位元神出現之前,那本金冊就展展釘於地心祭臺之上了。一旦血書名號、立下誓言,並被孤冥選中,那麽接過浮現而出的秘笈,一切就都將註定。

可是為什麽,自己的秘笈被素雪的鮮血浸透之後,會顯現出截然不同的文字?!潮崖王收藏的古籍他已翻遍,卻找不到答案,反倒無意間看到了他的筆記。

孤冥之術,正反兩極,他的修煉止於一端,而紫玉的,卻走向了更為詭異和強勢的另一端。

紫玉欣喜若狂。他不在意萬千黎民的福祉,也不向往奧妙無窮的化境,更沒有奪位稱帝的野心。他只想要救一個人、給她永久的幸福和平安。

芹芝的藥效力迅猛,入定之時,他完全忘卻了自身也忘卻了素雪。他曾擔憂地問過芹芝,會不會有一天真的失去最刻骨銘心的記憶,像月神那樣,一輩子兩輩子都混沌懵懂地度過。芹芝凝視著他墨紫的瞳仁,搖搖頭說,就算最厲害的忘字訣加上最強效的孟婆茶,都無法銷毀你的執念。

芹芝擔心的,正是他心中如此強烈的執念。

唯有他最清楚潮崖王和紫玉仙的情況,也是他第一個發現了孤冥訣的秘密。他幫助紫玉是為感同身受的愛情,因為換了自己,他也會下這樣的決定,為心愛之人犧牲一切。

月神偎依在他懷中,帶著滿足恬美的無憂笑顏,沈沈入夢。他凝視著月神,深深想起了紫玉的不幸。

真的無法轉圜了嗎?

最後的全仙會,就是訣別的時刻!

素雪公主的回歸恰是時候。原本人心浮動、惴惴不安的氣氛,被久違的絢麗樂舞驅散。

帝後高坐瓊臺,群仙遙遙叩拜,芳蕊之間,春意融融。

前一日還是肅殺寒冬,素雪將手掌輕輕覆在冰冷的恒沙漏上。當年修補神器的是她,如今銷毀神器的,也是她。彌沙停滯,時光靜止,她只有這片刻,能用來分心,思念那個終究放不下的人。

這個時候,他應該已經穿越風障、抵達凈土了吧?

法力全失,也就不會再感覺到心痛了。

即便有恨、有憾、有悔、有怨,至少保全了性命、獲得了永生,和明玦在那個寧靜安全之所好好活下去吧!他本就是無欲無求之人,又何必一定要卷入這殘酷紛爭中來呢?他的心已經被我傷透,但願來世,我能稍作彌補……

沙漏破碎,化作齏粉,影壁傾倒,涵洞消失。

天帝威嚴挺立,天後神情肅穆。日神火神心有不甘,卻也露出了輕松的微笑。月神的指甲深深刺入了芹芝掌心,可他卻溫柔回握,連眉都沒有皺一下。水神木神對視一眼,喟然垂首。更多的神仙和土神一樣,伸頸立目,緊張註視,連眼珠都凸了出來,直到西天門外空曠一片,他們才長長舒了口氣……

素雪低下頭的時候,嘴角含著嘲諷的冷笑,擡起頭,則綻放出玫瑰般燦爛的笑顏。

“如此,天界就徹底安全了!”她揚聲一語,激起從後至前的層層歡呼。

天帝,終於決定放棄人界也摒棄冥界了。愚昧凡人和叛逆鬼卒,以及他們背後興風作浪的各方妖魔,他都不想再顧不想再理。現在並立在側的,才是他真正在乎的愛人、親人、友人。

春神熟練地念動法訣,輕輕揮袖,就拂去了濃重的霧氣和寒風。冰雪消融,草木萌發,群芳吐蕊,萬象爭輝。

新的周天開啟。

全仙會上,素雪跳起了華美的頌聖舞。這次她穿著的是五色霓裳,眉心點綴的是七彩雲紋,腳踏的是幻術下徐徐綻開的團簇牡丹。風的氣息、水的氣息、花草的氣息交織融匯,仿佛有生命一般隨機躍動。樂聲悠揚婉轉,動用了整套編鐘玉磬。許久不奏如此繁雜又整肅的正樂了,樂官們連夜練習,絲毫不敢怠慢,舞畢之時,才緩緩松了口氣。

這一舞,她跳的格外盡心。曼妙的舞姿彌補了樂音的缺憾,更讓大家忽略了未到席的明玦。更重要的是,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為座上雙親和眾位仙友起舞了。他們看過她的水袖舞、長劍舞、玉帶舞、流光舞,群舞和獨舞,樂舞和歌舞,程式舞和即興舞。頌聖舞是最常見的,也是最容易被輕視的。她少時並不喜歡跳舞,天後只教給她這簡單的祭舞,如今,竟也可以跳得如此雍容華麗。

吟霜坐在素雪的仙座旁側,用顫抖的手指半掩口鼻,淚落無聲。玉瑤悄悄遞過一塊絹帕,自己的眼眶也濕潤了。

各種繁瑣的禮敬、寒暄、供奉之後,微醺弦月,映照中庭。

月神陪她走在抄手環廊,恰好停在轉角的欄桿。那道欄桿的脂玉雕龍,有一枚鱗甲脫落了,誰都不知道。而當年,她偶然觸到的時候,夕陽濃烈而絕望的色彩,正灑落在他年輕英俊的側顏。

“你若後悔,現在或許還來得及……”月神目光遲疑,心疼地握住她冰冷的玉指。

如今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柔情似水的平凡女子,反倒更加體味得出素雪的心意。換作是自己,要如何決斷呢?她當然不希望素雪死去,可也不希望紫玉犧牲。芹芝告訴素雪紫玉仙會不惜性命破壞她的計劃,雖未具體透露紫玉強攻孤冥訣之事,也令月神十分氣惱。

“他也有為素雪犧牲的權力啊!”她認為潮崖王和紫玉仙,素雪必須公平選擇,而非替他們做出決定。

芹芝的目光飄向一邊,不置一詞,只是一把將她攬入胸懷,緊緊抱住,讓路過的風替他解釋。

現在,看到素雪感傷的表情,也想象著紫玉發現真相後驚愕沈痛的神態,月神的手,徒然落下。

“嬙姐,對不起……”素雪的擁抱,輕柔簡短,都沒有給她留落淚和告別的時間。她的背影那麽瘦弱,腳步卻那麽堅定。

月神的手臂慢慢收回,忽然,右手食指指尖的微光攫住了目光。異樣的感覺順著血液流遍全身,一陣暈眩,她扶住額角,頹然跪地。

“嬙姐……嬙姐……”

背處傷痕……頰邊梨渦……眼中藍焰……石上血滴……

琉璃藥瓶……荼蘼仙草……桂酒餘香……吻痕碎心……

霍然昂首,她眼中是他熟悉的墨色瞳仁。而他眼中,則是她久違的碧青光焰。

“天父,月色甚好,請準女兒再獻一舞,以助酒興!”盈盈叩拜,笑語萋萋。她已換上了潔白的衣裙,暗縷櫻花,馨香緩緩。

“好!”天帝的目光比月光還要柔和,略略凝神,輕輕頷首。

時候到了吧,該來的,總歸是要來!

笛音,穿透力極強的笛音,從遠方飄來。素雪驚愕的表情一閃即逝。這次換上的微笑是發自內心的,所以眉眼俱笑,溫情款款。

“桃夭之舞,只跳給心愛之人。”

兩番起舞皆被纏綿的擁吻中斷。今日,他和他都在,也好吧,一次了結,於願足矣!

“跳吧!無妨!”

只有天後聽出了天帝威嚴低沈的聲音有些微顫動。她的法力已失,感應不到任何異樣,可那笛音是如此精熟美妙,超越天籟,誰都聽得出是逆臣紫玉所奏。那麽,還要繼續嗎?眾仙也都惴惴地望向天帝。而天帝,則用他平靜的威儀給出了最終的回應。是啊,又有什麽可怕呢?他再厲害,也只有一個人。

紫玉只身前來,越過重閣,直奔層臺,緩降樹梢,略一定氣,橫笛啟指,旁若無人。

他的表情比天帝還要平靜。每一次的心跳都牽動痛楚的神經,可他眼中騰躍著歡喜的墨紫光焰。

太好了,終於還是趕上了!

就在三個時辰之前,他抱著吐血不止的素雪,坐在平章獸光滑的脊背,急急飛向旭日西斜的方向。

他無暇去想魔尊被天帝誅滅的細節,也不想去計較素雪被誰傷成了這樣,既然是平章獸護住她躍出界門,那麽天後就已經指明了救治她的方法。

“兄長……”她顫抖的呢喃,令他心急如焚也心痛如絞。

“別怕,我會救你,一定可以!”他的淚覆上了她的淚,卻暖不了她的手。孤冥內力渾厚,卻無法接續寸斷的心脈,紫玉真切地感到了無力與恐懼。

和那次以為素雪殞命涵通洞不同,這次他直面這殘酷的場景,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力一點點流失。每過去一秒,她就離死亡更近一步。

“兄長……我願……跟你去……任何……任何地方……”她笑了。

真好,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流露出如此溫柔如此在意如此焦急的神情。你對我永遠是親切又疏離、溫和又冷漠,帶著永恒不變的禮貌微笑,眉心微蹙,目光虛浮……

我學了她的舞也學著走進你心裏。可你的心太小了,只能容她一人。她在時,我站在她身後,她走後,我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影子。旁人都說你揮劍斷情、心如鐵石,他們錯了,你始終癡心不改……

所以你應該可以明白吧,為了心愛之人可以不顧性命這種事……

忽然,她的手松開了他的衣襟,嘴角的鮮血和微笑一同凝結,如冰鮮的玫瑰,湛藍的瞳仁渙散開,仍定定地映出他驚惶扭曲的面容。

怎麽舍得閉上呢?我要將他的模樣牢牢記下,因為來生,我一定要與他重逢。窮盡一生來守護愛侶的心願,是他的,也是我的。如今我的就要達成,而他的,我也願去成全……

“明玦!”可惜她聽不到了,就算聽到,也不能笑得更燦爛一些了。

熒光圍繞著痛哭的紫玉翩躚起舞。殘留的血液被瞬間風幹,融入了他的暗紫長袍。

紫玉的心已不再痛了。可令他難過的恰恰是這樣麻木的感覺。他終究,無法為明玦感到心痛。

平章獸忽然覺得頸間一陣酥麻,有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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